但,爱情是什么?爱情,都是什么呢?
性吸引从来不是一对一的,从来是多向的,否则物种便要在无竞争中衰亡。
性是多指向的,而性的多指向未必不可以与爱的专一共存。
什么,能证明爱情?
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,爱情是孤独的证明。
孤独并不是寂寞。孤独也不是孤单。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。
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,充盈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,便渴望有人呼应他、收留他、理解他。
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、投奔与收留、袒露与理解,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,是和平的盛典是爱的狂欢。
那才是孤独的摆脱,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。
走出孤独,回归乐园。
那乐园就是,爱情。
自由可以证明爱情。自由或不自由,将证明那是爱情或者不是爱情。
孤独是从遮掩开始的,自由就要从放弃遮掩开始。孤独是从防御开始的,自由就要从拆除防御开始。孤独是从羞耻开始的,自由就要从废除羞耻开始。
性是爱的仪式,爱情有多么珍重,性行为就要多么珍重。爱情是社会事件,在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之后发生,爱情是在相互隔膜的人群里爆发出一种理想,并非一种生理的分泌。所以性不能代替爱情。所以爱情包含性又大于性。
倘万众相爱可如情侣,孤独的背景就要消失,于是爱情的原因也将不在。孤独的背景即是我们生存的背景,这与悲观和乐观无涉,这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事实,所以爱情应当珍重,爱情神圣。
本意是寻找自由与和平,结果却得到了束缚和战争,本意要诚实结果却欺瞒,本意要爱结果他好孤独。
心与心的自由难得,肉与肉的自由易取。这可能是因为,心与心的差别远远大于肉与肉的差别,生理的人只分男女,心灵的人千差万别。
被轻视的东西必会变得乏味,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能使人舒适不能令人激动,这道理相当简单,就像绝对的自由必会葬送自由的魅力。
曾经分离但现在我们团聚,我们还要分离但我们还会重逢……这些形式都与爱同构。说到底,性之中原就埋着爱的种子,上帝把人分开成两半,原是为了让他们体会孤独并崇尚爱情吧,上帝把性和爱联系起来,那是为了,给爱一种语言或一个仪式,给性一个引导或一种理想。
可为什么,性,常常被认为是羞耻的呢?我想了好久好久,现在才有点儿明白:禁忌是自由的背景,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。
我们无法谈论“无”,我们以“有”来谈论“无”。我们无法谈论“死”,我们以“生”来谈论“死”。我们无法谈论“爱情”,我们以“孤独”来谈论“爱情”。一个永恒的悖论,就是一个永恒的距离,一个永恒孤独的现实。
爱情的问题即是爱情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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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问生何来,又问终归处。
苍天不予答,顾自捉笔悟。
方信有神恩,游心需乘物。
修行复修行,永恒复返复。
悲剧,是任人多么聪明能干,也只能对之说“是”的处境。
悲剧,不等于眼泪,更非教人沮丧。悲剧,把现实中不解的悬难彰显在我们面前,意在逼迫着我们向上看——看那天天都在脱离地平线、向上升起的太阳,是一个根本性象征。
钱是为了能花的,并不都是为了花掉的。就好比桥是为了能过河的,总不至于有了桥你就来来回回地总去过河吧?
贬值,只要不太过分就好,比如存一万,最后剩五千。剩多剩少,就看够不够吃上非吃不可的饭,和非吃不可的药,够,就让它贬去吧。到死,剩一万和剩五千并无本质不同。
我阻碍社会发展了吗?我丰衣足食,我住行方便,我还有一辆无需别人帮助即可走到万寿山上去的电动轮椅……
“在一个绝大多数人信仰不断‘向前走’的时代,如何同时关切永远‘向上走’的问题。”
但有一点:皈依,是走向,而非走到。“圆满”和“善美”对人而言,都是动词,且永远是现在进行时。人可能“向善向美”,不可能“尽善尽美”;你可以说“圆满着”,谁敢说“圆满了”?
大凡存在者,都必有宿命为其前提。大凡自由,都是说,在某种局限下去做无限的寻求。
那轮椅我用了很多年,摇着它去街道工厂干活,去地坛里读书,去“知青办”申请正式工作,在大街小巷里风驰或鼠窜,到城郊的旷野上看日落星出……摇进过深夜,也摇进过黎明,以及摇进过爱情但很快又摇出来。
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,谁也没有把握,唯朦胧地都怀着希望。
这辆“福”字牌轮椅,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。其实是众人推着、背着、抬着我,去看中国。
所谓“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”其实是借口,那时我又一次摇进了爱情,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。
如果只有人定的真理与正义,则难免还是“真理战胜真理,子弹射中子弹”。
几位老友,不常见面,见了面总劝我“放下”。放下什么呢?没说,断续劝我:“把一切都放下,人就不会生病。”
当然,万事都不往心里去可以是你的选择,你的自由,但人间的事绝不可以是这样,也从来没有这样过。
我们的每一步其实都在不完善中,都在不甚明了中,甚至是巨大的迷茫之中,因而每时每刻都可能走对了,也都可能走错了。问题是人没有预知一切的能力,那么,是应该就此放下呢,还是要坚持下去?
偷懒的人说一句“放下”多么轻松,又似多么明达,甚至还有一份额外的“光荣”——价值感,却不去想那菩提树下的所思所想,却不去辨别什么要放下、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,结果是弄一个价值虚无来骗自己,蒙大家。
爱,再一次表明与“喜欢”不同,谁能喜欢坏运气呢?但是你要爱它。就好比抓了一手坏牌,你骂它?恨它?耍着赖要重新发牌?当然你不喜欢它,但你要镇静,对它说“是”,而后看你如何能把这一手坏牌打得精彩。
看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人,怎么可能会爱命运?不爱命运,必是心中多怨。怨,涉及人即是嗔——他人不合我意;涉及物即是痴——世界不可我心,仔细想来都是一条贪根使然。
出生一事,原就是向出生者要求意义的,要你去寻找或建立意义。
意义,一经你寻找它,它就已经有了,一旦你对之存疑,它就以样本的形式显现。
比如,问虚无与悲观:既如此,您为啥还要活下去?料其难有所答,进而就会发现,原来心底一直都是有着某种憧憬和希望的。
人又要随时警醒:无论怎样超越自我,你终不过是个神通有限的孙猴子。
但是,没有谁是不想好好活的,却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好,这为什么?就因为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确立一种意义,并永“不放弃”地走向它。
真是好主意:想小说,想电影,想一种可能的生活,以及想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想。
而精神又健康,身体又快乐,才是最佳配置。身体无论强弱,快乐都是目标。而健康的精神,则不仅可以享受快乐,更能够应对苦难。
然而不幸的婚姻常是两类:1.爱,但不够喜欢,或后来发现根本就不喜欢;2.喜欢,但很少爱情,或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爱情。
爱情的本质,乃心灵战争中的一方平安之地,乃重重围困下的一处自由之乡,乃人心隔肚皮时的一份两心互信之约。
因而婚姻是现实,更像政治,当事人必须遵守一种广泛承认的规则;爱情却是信仰,个人自由,别人最好不插嘴。
此也文化,彼也文化,书读得太多倒说昏话;东也来风,西也来风,风追得太紧即近发疯。
生命早晚是要向人要求意义的,不能总靠些古代服饰逃避今天,或借助种种飞天遁地的“神功”超越现实。
有位西方艺术家说:生活分为两种,一种叫作悲惨的生活,另一种叫作非常悲惨的生活。怎么办呢?他说:艺术可使我们避开后一种。东方思想更是有这样的意思:生即是苦,苦即是生。总之人只要活着,困苦就是逃不脱的。
看来人的背离自然,起因就在信仰的两路歧途:一是执迷于无苦无忧,一是妄想着全知全能。
喜欢但是不爱,爱却又并不喜欢,可见喜欢与爱并不是一码事。喜欢,是看某物好甚至极好,随之而来的念头是:欲占有。爱,则多是看某物不好或还不够好,其实是盼望它好以至非常好,随之而得的激励是:愿付出。
爱情,追求喜欢与爱二者兼备。二者兼备实为难得的理想状态,爱情所以是一种理想。而婚姻,有互相的喜欢就行,喜欢淡去的日子则凭一纸契约来维系,故其已从理想的追求降格为法律的监管。
意义,是基于人的感受而为人确立的价值取向。用柏拉图的话说,就是囿于洞穴的认识,而为洞穴生命所相信的真。
这世上最为隐蔽的是心哪,最不可随便袒露、随便敞开的不是身体,是心哪!
心其实不善娱乐,心常陷于孤独。心更是不要表演,表演的是身体,心在忍受谎言。
爱情,是孤独的心求助于他人的时刻,可他人又是怎样想呢?
所有的爱情都是一次冒险——在这假面攒动、谎言充斥的人流中,你怎么知道哪儿是你的伊甸,谁又是你的亚当或夏娃?
诚实就像忏悔,根本是对准自己的。某些不光明、不漂亮、不好意思的事,或可对外隐瞒到底,却不能跟自己变戏法儿,一忽悠就看它没了。所以人要有独处的时间,以利反思、默问和自省。
“嫌”并不必然与“弃”相跟,嫌而不弃倒是爱的证明。喜欢,更可能激起对现成美物的占有欲,爱则意味着付出——让不美好的事物美好起来。
于是我又弄懂了一件事:知识分子所以常令人厌倦,就因其自命博知,隔行隔山的也总好插个嘴。事事关心本不是坏品质,但最好是多思多问,万不可粗知浅尝就去插上一番结论,而后推广成立场让人去捍卫。
那就接着往下问吧,任何关节上都别自己忽悠自己,不要坚定立场,而要坚定诚实,就这样一直问下去,直至问无可问……
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,并看见自己的身影。
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,味道不能写只能闻,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。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,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。
所有的地方,都有我伤心的印记;所有的团聚,都只是为了别离。也许我不该爱上她?不该爱却爱上了,就像这残疾已无法更改……
有时候我设想我的墓志铭,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那路东西,只是想,如果要的话最好要什么。要的话,最好由我自己来选择。
“瞎说,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,死也甭愁、活也甭怕,那才叫有种!”
虽万难君未死也;唯一路尔可行之。
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
历数前生,你能够
与我一同笑看,所以
死与你我从不相干。
死即迁徙
在却无穷
始终就是一件事呀:你
和我,死也不能逃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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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别林慢悠悠不动声色地说:“着什么急?早晚会死的。”
生活也是,一场球赛九十分钟,一场生活就算它九十年,区别无非时间的长短罢了。上帝给人们设置了很多障碍,为的是展开一个过程,于是才能有趣味有快乐。
船是为了漂泊,漂泊不是为了船。事业是为了活着,是为了活得更有味道。
人道主义不仅应该关怀人的肉体,最主要的是得关怀人的灵魂。把一个要死的人救活,把一个人的伤病治好,却听凭他的灵魂被捆缚被冷冻被晾干,这能算是人道吗?
一个懂得爱并且可以爱的人,自会不屈不挠地活着并且满怀激情地创造更美的生活;一个懂得爱却不能去爱的人,多半是活不下去的;而一个既不懂得爱也得不到爱的人,即便可以活下去,但是活得像个什么却不一定。
要是在梦中可以怀疑是不是梦,那么醒了也该怀疑是不是醒吧?要是在梦中还可以做梦,为什么醒来就不可以再醒来呢?
任何一种东西,原本并没有美在其中,万物之间也并没有美的关系,是人发现了美。美,其实是人对世界、对生命的一种态度。
艺术从来就不是发生在空间和时间,而是发生在更高的一维,发生于众生之精神寻觅的网脉一样的遭遇和联结之上,如何地遭遇联结恐怕专属于神的作为,人呢,借助了时空去接近她。
人,就是歧途。因为人是欲望的化身,没有欲望也就没有人。因为欲望不能停留,否则也就不是欲望。
有很多回,有很多事,我冥思苦想,似有所得,并为之欣喜,但忽一日却从书中发现,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,不免为之沮丧。
现在如果不能,将来我想也许——“杂种”可作为见面时的问候(以代替“您吃了吗”),“嘎巴儿死”可作为临别时的祝愿,骂人时用“万寿无疆”。
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
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
往事,和故人,也是这样,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,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。
爱,不是占有,也不是奉献。爱只是自己的心愿,是自己灵魂的拯救之路。因而爱不要求(名、利、情的)酬报;不要求酬报的爱,才可能不通向统治他人和捆绑自己的“地狱”。
爱,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,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,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。
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。它们一向都在那儿安睡,偶尔醒一下,睁眼看看,见你忙着(升迁或者遁世)就又睡去,很多年里它们轻得仿佛不在。
结束总是非常简单,咔嚓一下就都过去。
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。我们都在墙里。没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。
我们有时千里迢迢——汽车呀、火车呀、飞机可别一头栽下来呀——只像是为了去找一处不见墙的地方:荒原、大海、林莽甚至沙漠。但未必就能逃脱。墙永久地在你心里,构筑恐惧,也牵动思念。
人需要狂欢,尤其今天。现代生活令人紧张,令人就范,常像让狼追着,没头苍蝇似的乱撞,身体拥挤心却隔离,需要有一处摆脱物欲、摆脱利害、摈弃等级、吐尽污浊、普天同庆的地方。
不如“少谈些主义,多研究些问题”,让所有的观点都有表达的机会,旗倒不妨慢举。
由于我的出生,世界开始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被观察,历史以一个前所未有的编排被理解,意义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被询问。
人所企盼的东西必不是已经成为现实的东西,人之永久的企盼呢,当然就表明着永久的不可实现。
是啊,尽管很快乐,但是不能再抄了,否则这篇文章到底算是谁写的呢?
理性之为理性,就因为它要限制激情,继而得寸进尺还会损害激情、磨灭激情。激情之为激情,就因为它要冲破理性,随之贪得无厌还要轻蔑理性甚至失去理性。
在爱情中正如在人世间,便是独白,也仍是对话的结果与继续。
永存梦想的人间,比全是现实的世界,更能让我坦然对死——这就像你在告别故乡的时候,是仍然怀念她,还是已经不想再来。
家其实不限于空间,家更是一种时光,一种油然的心绪。
但是,人终于能够享受的只有心情和智慧,借助倾诉与倾听。所以,就祝愿所有的家都至少有两个人,相亲相爱的两个人。
凡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人,都要准备好一份回答:你是怎么弄清楚生命是没有意义的?你是对照了怎么一个意义样本,而后确定生命中是没有它的?或者,您干脆告诉我们,在那个样本中,意义是被怎样描述的?
相信人即精神之旅者,必会关心生命的意义,唯意义能够连接起部分和整体,连接起暂时与永恒。而相信人即肉身者,关心意义可不是累、抱紧热情可不是傻吗?但其行为常又乖张:只因不见意义,便说没有意义,而“没有意义”却又被强调成一种意义,甚至信仰。
我既是我,我又是史铁生,既然身心兼备,自当各派其用。早晨一睁眼,身助心愿,心就像个孩子,驾驶着身之车只争朝夕;晚上一上床,心随身安,身就像辆破车,心再不要打扰它,只要维护它、安慰它:睡你的觉吧,万法皆空。
待某日那史一闭眼走了,车毁马亡,但愿助我成长的事情仍可借另一驾车马助我成长。
看来人的背离自然,起因就在信仰的两路歧途:一是执迷于无苦无忧,一是妄想着全知全能。
大凡现实,总不会都让人喜欢,所以会有理想。
一定要看得见才信呢,那便是科学了,或与科学殊途同归。
只怕弄清了世界的真相,却还是没弄清世界的真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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