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好吗?我很好。
梦中,煎锅里的油炸声幻化成了雨点的声音。
望着“主公”不停撕书的身影,胆小的我,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了。
阿树去世后两年间,不知何时,博子与秋叶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。然而几次接吻,博子却总觉得那个人仿佛不是自己。
“卢梭说过,惧怕疾病与痛苦是人的弱点。”
我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,终于迎来了清晨。坐在餐桌旁面对着早餐的粥,总觉得自己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。
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,我陷入了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”的思考中。一切就这么结束了。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。剩下的印象不过是沉重、暗淡、莫名其妙的淡淡的空虚。
不可思议的是,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,那个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正用一种凛然的目光注视着我。
那天晚上,吉田和那些伙伴一起,在当地的酒吧举行了聚会,谈的净是玻璃的话题,博子只能听着。
车辆穿梭往来,车里的人看到这三个人站在马路中央盯着地面看,都大惑不解。
“我们是出门旅游的,不是有句话说‘出门在外,做点傻事也无妨’吗?”
博子还没有鼓起和对方见面的勇气,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,也没有理由回去。
我认识的藤井树好像不是你。
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,在做什么。
不过就算现在,我也时常想起他。
不知他是否在某个地方过得还好。
我很想见你一面,却无法鼓起勇气。
刹那间,博子想起了什么。她想追溯,记忆却突然被打断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这么短的时间内,她一共来了六封信。信里是渡边博子对另一个藤井树的深切思念。
“像”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。那个女孩实在太像博子了,简直是另一个博子!
那女孩听见喊声,停下了自行车。她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。没错,博子确信她就是藤井树。她屏住呼吸,牢牢地盯着那个身影。然而,女孩最终没有发现人山人海中的博子,又踩着脚踏板骑车走了。直到看不见自行车了,博子还控制不住怦怦直跳的心。
另外那一位藤井树特立独行,一个人孤零零地浮在圆圈中央。没准就是这个中学生和那位渡边博子相识后又分手。但拍照时他对此一无所知,看上去天真无邪。想到这一点,就觉得特别滑稽。
“你的表情说,你在撒谎。”安代的口气像对年幼的女儿讲话,“像的话,又怎么样?”
“像的话……我就不原谅他。”
博子拼命地把眼泪往肚里咽。
“你相信一见钟情吗?”
这句他说过的话,一直回荡在博子的脑海里。这是他第一次和博子说的话。
他就是秋叶。挺不错的人。这是博子对秋叶的第一印象。
奇怪的人。这是博子对藤井树的第一印象。
那天的接触不过如此。后来过了不久,秋叶通过真澄发来邀请。博子不敢单独去见他,拉真澄一同出席。不知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,秋叶也带来了一个朋友,就是阿树。
阿树一直沉默寡言,几乎没说话,可能因为渴,喝了好几杯冰咖啡,还上了好几回厕所。而且,总觉得他有点坐立不安,偶尔与博子目光相接,他都慌慌张张地垂下眼帘。
果然是个怪人。博子想。
秋叶说着,表情僵硬地笑了。要说怯场,他也一样。秋叶就是秋叶,目标明明是博子,刚才却一直只和真澄说话,一边说一边感叹这个女人真能说,心里急得不行。
“那个!”
他的声音紧张得有点尖锐。
“渡边小姐相信一见钟情吗?”
“一见钟情?什么样的?”
“请做我的女朋友吧!”
从那以后,博子就和阿树交往了。其中也有秋叶自我牺牲的支持。一度失意的秋叶不可思议地对两个人表示了祝福。考虑了两个星期后,博子告诉阿树:
“我相信你的一见钟情。”
这就是博子的回答。真是奇妙的开端。直到今天,这仍是留在博子心中的最珍贵的回忆。
“说不抱希望,明明满怀希望!”
总之,老是这样,所以两个人总是相互回避,印象中,连话都没怎么说过。
我曾期待着,以为事实背后隐藏着更浪漫的回忆呢。所谓的现实,总是不尽如人意吧。
啰啰唆唆地说了这么多,归根结底,两个人的关系不过如此。
你期待的那种情况,我觉得在名字不同的人之间发生的概率更高。
有一天我问他,你看这些书吗?他说不是为了看。我还以为他为什么借呢,原来他只为了在没人借过的书的空白借书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,以此为乐。
在同名同姓这罕见的关系中,在短暂的中学三年里,他对她感觉如何,这才是博子想知道的重点。
可是,读着一封接一封的来信,博子感觉那种坚硬如冰的情绪逐渐融化。光是读着对他的中学时代的描述,博子就觉得十分幸福。
我了解的他,沉默寡言,散漫懒惰,不擅长和人打交道,肯定和你认识的他没有一点变化。
但他在工作上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肯帮忙,总是一个人在窗边眺望操场,呈废人状。
想着铃美对秋叶的感情,秋叶对博子的感情,博子对藤井树的感情,藤井树曾经对同名同姓的女孩的感情,以及那个女孩现在对曾经同名同姓的男孩的感情。
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,就是幸福。
车里,一直是秋叶一个人在说话。无论他说什么,博子的反应都很迟钝。
秋叶始终面带笑容,博子却一言不发。
我一看卡片,吓了一跳。那是他恶作剧地签下“藤井树”的那张空白卡片,竟然还留着呢。
怎么说好呢,虽然说不清楚,但是我深受感动。不过是借书卡罢了,可是那家伙签下的名字十年后还在这里保存得完好如初,我觉得这是个奇迹。
“那个人是男生吗?”
“什么……是的。”
“那个男生肯定很喜欢学姐。”
“啊?”
“所以才写了这么多学姐的名字。”
我要了两张“爱情卡”留作纪念,离开了图书室。一张我打算寄给渡边博子。不知怎的,自己也想要一张。
乡下的时光很宁静,全然不顾突然到来的博子的心情,风摇曳着枯木的树枝,翻卷着天边的浓云,连结了冰的小溪底的石子也被撼动了。
阿树掉进山崖的裂缝,秋叶他们弃他而去,这是博子后来才知道的。
两年后,博子和秋叶一起乘上了这条只有两节车厢的地方线。
“还有一站。”
秋叶一说,博子吓了一跳。两年前觉得那么长的一段路,今天却一眨眼就走完了。突然间,开始变得焦躁,坐立不安。
的确是蜻蜓。被冻在冰里的蜻蜓。奇怪的是,翅膀和尾巴都是在舒展的时候被冻住的。
“已经四月了,还下雪啊?”
“终于还是来了,这座山和我们有不解之缘。”
“看,你看,那边可以看到山顶。”
可是博子一直看着自己的脚,不抬头。秋叶注意到这一点,却也没法说什么,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,然而回头一看,博子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……我觉得好像什么地方在下雪。
爷爷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。深不可测的恐惧突然间席卷了妈妈,她不由自主地喊道:
“你想连这个孩子都杀了吗?”
爷爷诧异地转过身来。
妈妈抱着我说:“她爸爸当时怎么样了?她爷爷,你想起来了吗?不听一一九说的,自作主张去打出租车,结果根本打不到,不是吗?于是你背着他走到医院,是吧?记得吗?就这样来不及救……所以才死的,不是吗?”
“别担心,我就算用命换,也要在四十分钟内赶到。走吧!”
爷爷说完,又竭尽全力地跑起来。妈妈除了祈求上天,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。
伟大的爷爷因为呼吸困难陷入了昏迷状态,正和孙女一起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接受治疗。
博子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现在,两个人的脑海里肯定涌现出遇难时的情景。那残酷的回忆也许是博子无法想象的。然而,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安详。这种安详的表情,让博子觉得似曾相识。
“为什么人生的最后一刻偏偏唱松田圣子的歌呢?那家伙不是特别讨厌松田圣子吗?”
沉默又笼罩了三个人。他就在三个人中间。对他的想念,分别游荡在每个人的脑海里。
“他从来没向我求过婚。他把我叫到天台上,手里的确握着一个戒指盒。可是他什么都不说。两个人默默地在长椅上坐了差不多两个小时。那时,我觉得他太可怜了,没办法,只好主动对他说,我们结婚吧。”
“是的,于是他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只说了一句‘好吧’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“他留给我很多美好的回忆。”
美丽的山峦耸立在眼前,博子睁大了眼睛。
秋叶说:“就是那座山。”
博子不由得避开了视线。
“看清楚了,藤井就在那里。”
“藤井,把博子交给我!”
回音重复着这句话。秋叶自作主张地回答了。
“好啊!”
回音又再度响起。秋叶得意地冲博子笑了。
“他说‘好啊’。”
“……秋叶你真狡猾。”
“哈哈,博子也说点什么吧。”
“你—好—吗?我—很—好!你—好—吗?我—很—好!你—好—吗?我—很—好!”
喊着喊着,泪水噎住了喉咙,发不出声来。博子哭了,简直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。
有一天,我买东西回来,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。
我还当是谁呢,原来是他。
可是他看见我,也吓了一跳。
然后,我们同时问对方:没上学?我还记得那奇妙的瞬间。我还以为他来干什么,原来是让我帮他还从图书室借的书。那是《追忆逝水年华》的第三卷或第四卷。这种书就算摆在中学的图书室里,也没有人碰。不管我怎样追问他,为什么非得我帮他还,他也只是说,他不能还了,所以才来拜托我。我问他为什么,他没说理由。
这些回忆属于你,所以我觉得应该由你来保留。我想,他以前肯定很喜欢你。我很庆幸,那个人是你。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回信。我会再写信给你的。
再见。
爷爷指着院子里长着的一棵树。
“种那棵树时,我给它取了个名字,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叫阿树。和你一个名字。”
“骗人。”
“那棵树是在你出生时种的,所以给你们两个取了同样的名字,就是你和那棵树两个。”
“没人知道。这种事偷偷地做才有意义。”
一天,又发现了一张新的卡片。发现它的铃木遥香觉得,只有这张卡片应该送给本该拥有它的人,便和伙伴们一起来到了那栋房子。那栋房子,就是我的家。
说着,她把一本书递到我眼前。那是普鲁斯特的《追忆逝水年华》,他让我帮忙还给图书室的那本书。
我不明就里,漫不经心地把卡片翻过来。
顿时,我无话可说了。
那是中学时代的我的画像。
我一面佯装平静,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。然而不凑巧,我喜欢的围裙,上下没有一个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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